31年前，苏联军队在阿富汗挣扎10年之后狼狈撤离。如今，在经历18年苦战之后，美国人正试图以一种比苏联人稍微体面一点的方式离开。

　　2月29日，美国政府代表和塔利班代表在卡塔尔首都多哈签署和平协议。曾经战场上的敌人握手言和，为美国历史上这场最长的战争画上了句号。

　　根据这项协议，美国将开始逐步撤出其在阿富汗的军队，而塔利班则承诺不再支持恐怖分子。如果塔利班信守协议承诺，美国及其盟友的军队将在14个月内完全撤出阿富汗。

　　美国人要走了，阿富汗向何处去?这个过去四十年来一直处于战火中的国家，是否会经由这样一份“和平协议”而走上通向最终和平的道路? 也许这一切只能靠时间来检验。

　　来之不易的协议

　　2月29日是美国与塔利班此前约定的为期7天的“减暴”协议的最后一天。根据约定，只有协议得到严格执行双方才会签署和平协议。值得庆幸的是，这7天里各方相安无事。

　　协议由美国阿富汗和解事务特使扎尔梅·哈利勒扎德(Zalmay Khalilzad)和塔利班元老巴拉达(Mullah Abdul Ghani Baradar)共同签署。美国国务卿迈克·蓬佩奥在现场见证了协议的签署。美国国防部长马克·埃斯珀则在阿富汗首府喀布尔，与阿富汗政府一起发表了一份联合声明。

　　此前双方反复讨价还价的撤军和反恐保障等核心议题，在29日签署的协议中得到了安排。依据协议，在未来135天那日，美国将把其驻阿富汗的军队数量从目前的1.3万人削减至8600人。如果塔利班信守反恐承诺，美国军队将在14个月内完全撤离阿富汗。

　　蓬佩奥在签字仪式前的讲话中表示美国“将密切关注塔利班履行承诺的情况，并根据他们的行动调整我们的撤军速度。”

　　塔利班高级谈判代表、塔利班多哈办事处主任阿巴斯·斯塔尼克扎伊(Abas Stanekzai)29日则宣称：“今天是胜利日。”

　　这份协议来得并不容易。为了促成这样一份协议，美国和塔利班的代表在多哈进行了长达18个月的谈判，期间谈判差点功亏一篑。

　　实际上，早在特朗普之前阿富汗的和平进程就已经启动，除了阿富汗政府开启的进程，美国政府2010年就与塔利班进行了接触，但一直没有取得实质性成果。直到特朗普上台，与塔利班之间的谈判才加快了速度。

　　“特朗普在协议达成的过程中发挥了一个决定性的作用，他有最终决定权。”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中国与南亚合作研究中心秘书长刘宗义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说。

　　谈判从2018年10月开始，当时美国阿富汗和解事务特使扎尔梅·哈利勒扎德(Zalmay Khalilzad)与塔利班驻多哈政治办公室代表在多哈举行了首轮谈判。2019年9月初第九轮谈判结束时，双方宣布终于达成了一个协议草案。

　　然而就在协议即将签署之际，一名美军士兵在喀布尔遇袭身亡的事件令形势急转直下，特朗普取消了与塔利班代表在戴维营的秘密会晤，并宣布与塔利班的和谈已经“死亡”。不过，和谈在中断三个月之后得以恢复。

　　这一历史性协议，标志着阿富汗战争正式终结。这一旷日持久的战争绵延18年，是美国历史上最长的战争。

　　2001年美国本土遭受“基地”组织发动的“9·11”恐怖袭击，美国政府在要求塔利班政权交出“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未果后发动阿富汗战争，以武力摧毁塔利班政权。

　　尽管早在2003年5月，时任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就宣称，在阿富汗境内的“主要军事行动”已经结束，但阿富汗的战火从来没有结束。

　　五角大楼数据显示，过去18年，超过2400名美国军人死亡。为这场战争，美国累计花费了7370亿美元。而媒体给出的数字更高，花费高达2万亿美元。

　　18年来，尽管美国在阿富汗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塔利班不仅没有被剿灭，反而实力越来越强大。据《纽约时报》报道，2018年阿富汗政府“有效控制与影响区域”仅为国土总面积的56%，相比2015年11月的72%大幅下降。

　　“对美国来说，它没有太多的选择。因为打了这么多年，根本消灭不了塔利班，并且塔利班越战越强，阿富汗政府越战越弱。所以特朗普撤军，从美国方面来说实际上是一种上策。”刘宗义说。

　　特朗普认清了现实

　　带着这一纸和平协议，特朗普终于可以向美国选民宣称他兑现了三年前入主白宫时的诺言，做到了他的前任未能做到的事情——将美国从一场无法获胜的战争中拯救出来。

　　奥巴马政府阿富汗-巴基斯坦问题特使查德?霍尔布鲁克(Richard Holbrooke)曾经透露，在讨论阿富汗问题时，奥巴马禁止任何人提及越南战争。

　　不过无论奥巴马如何拒绝承认现实，阿富汗的烂摊子始终就像噩梦一样挥之不去。去年年底《华盛顿邮报》披露的一份“阿富汗文件”，为这场战争做了完美的注解。

　　就像1971年的“五角大楼文件”所揭示的越战真相一样，这份“阿富汗文件”同样揭露了美国政府是如何长期隐瞒实情，误导公众，描绘胜利的假象。

　　文件显示，在18年的阿富汗军事行动中，美国高官一直发布“明知是错误”的乐观声明，从没有说出阿富汗战争的真相，但明显证据表明美国无法赢得阿富汗战争。

　　其实，奥巴马并非不想早点结束这场麻烦的战争。带着结束伊拉克和阿富汗两场战争的承诺，奥巴马上任伊始就大举增兵阿富汗，但并未能换来期望中的胜利。

　　2011年5月，9·11事件的始作俑者、“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被美军击毙。原本这一事件应该成为这场战争走向结束的标志，毕竟当年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发起这场战争就是为了消灭基地组织和本·拉登。

　　不过在距离战争爆发10年之后，美军已经无法从阿富汗轻易脱身了。奥巴马想要让阿富汗政府军和警察在接受训练后接手美军的安全责任，但是随着本·拉登死后塔利班攻势的进一步加强，让这一切也都成了泡影。

　　焦头烂额的奥巴马无奈之下开始收缩在阿富汗的兵力。而随着美军的收缩，塔利班开始卷土重来。特别是当2014年底美国和北约部队结束在阿富汗作战行动将防务移交阿富汗安全部队之后，阿富汗形势迅速恶化。奥巴马不得不在2016年即将卸任之际，宣布放缓从阿富汗撤军的计划。

　　奥巴马从小布什手中接过了烂摊子，然后又将这个烂摊子甩给了他的继任者特朗普。信心满满的特朗普早在竞选时就宣称，将立即从阿富汗撤军，结束这场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能源、金钱”的战争。

　　但特朗普很快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正如他自己后来说的，“你坐在椭圆形办公室的办公桌旁作出的决定会完全不同。”

　　2017年8月，特朗普正式出台了酝酿多时的“阿富汗和南亚战略”。再三权衡后，特朗普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地决定——增兵。

　　“我们的国家必须得到有尊严和持久的结果，使已经付出的巨大牺牲不至于付诸东流，”特朗普解释说，“其次，迅速撤出的结果是可以预料的，但也是不可接受的。”

　　就像当年的奥巴马一样，特朗普试图以一个“能够取得胜利的计划”在阿富汗赌上一把，“有一天，在进行了有效的军事努力之后，也许有可能实现一个政治解决。”

　　但是，特朗普的良好愿望很快就落空了。奥巴马以10万军队都没能实现的目标，特朗普增兵区区不足4000人不过是杯水车薪。当特朗普终于意识到军事手段无法击败塔利班时，政治解决方案就摆上了桌面。

　　不确定的和平之路

　　从增兵到和谈，特朗普的转变并没有经历太多挣扎，毕竟在特朗普眼中一切都是利益计算。对特朗普而言，政治手段显然要比军事手段划算得多。

　　不过在美国国内，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特朗普的这种转变。他的首任防长詹姆斯·马蒂斯就是在他宣布从叙利亚撤军并进一步计划从阿富汗撤军之后辞职的。

　　去年8月，美国政府和塔利班接近达成协议之际，媒体披露的协议相关内容也迅速在美国国内引起了争议。这项协议的核心内容包括美军撤离阿富汗，塔利班做出承诺不支持基地组织和打击恐怖主义。

　　曾经担任驻伊拉克美军司令和驻阿富汗美军司令的美国名将大卫·彼得雷乌斯(David Petraeus)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文章对这项协议表示坚决反对。

　　彼得雷乌斯公开警告特朗普，不要重复当年奥巴马贸然从伊拉克撤军的历史错误。2011年奥巴马宣布从伊拉克全面撤军，给了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崛起的空间。

　　彼得雷乌斯说，完全从阿富汗撤军将比奥巴马政府2011年从伊拉克撤军的决定更加不明智和冒险。他指出，如今阿富汗的状况远不如2011年美军撤离时的伊拉克，如果现在全面撤军将导致全面内战以及恐怖主义避难所重新出现。

　　对于与塔利班的和平协议，特朗普政府内部的分歧也一直存在。尽管蓬佩奥出席并见证了29日的签字仪式。但是据美联社报道，蓬佩奥本周早些时候在国务院的大使会议上曾私下表示，他之所以出席签字仪式，只是因为特朗普坚持要求他参加。去年9月，美国与塔利班谈判取得进展之际，媒体曾传出蓬佩奥拒绝在协议上签字。

　　这不是唯一令人担忧的因素。按照协议，许多塔利班武装分子将放下武器，能不能确保这些人真正解甲归田还存在疑问。许多人担心，塔利班内部的一些主战派可能会选择转投“伊斯兰国”等其他恐怖组织。

　　最令人担忧的还是这份和平协议签署之后，阿富汗内部的政治对话与和解能否顺利进行。按照协议规定，和平协议签署之后，塔利班将与阿富汗现政府就未来的政治安排展开谈判。而考虑到塔利班一直认定阿富汗现政府是美国的“傀儡”而拒绝与其直接对话，塔利班是否会遵守协议还有待观察。

　　“美国人撤出之后，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之间会不会谈判?这是一个问题。”刘宗义对于这种可能性表示怀疑。“美国人的设想是一种比较好的结果，阿富汗现政府跟塔利班谈，让塔利班成为现在政府的一部分，实际上是一处‘招安’的形式。但是塔利班会不会接受这种结果，我觉得很难。 ”

　　刘宗义担心，美军撤出之后，如果没有外部的干预塔利班很可能卷土重来。“一种可能性就是像1996年那样，塔利班卷土重来攻占喀布尔。内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另一方面，阿富汗现政府内部的混乱也为接下来的谈判对话增添了不确定性因素。去年9月举行的阿富汗大选，直到今年2月18日才公布计票结果。尽管计票显示现总统阿什拉夫·加尼获得连任，但政府首席执行官阿卜杜拉·阿卜杜拉拒绝承认大选结果。

　　外界担心，如果这场选举争议无法妥善化解，与塔利班谈判一事必然受到影响。为此，美国政府2月25日不得说服加尼暂缓连任就职仪式，以便有更多时间化解总统选举争议以及组建代表团与塔利班和谈。

　　不过，乐观者仍然存在。知名阿富汗问题专家、美国纽约大学国际中心执行主任巴内特·鲁斌(Barnett Rubin)不久前在《华盛顿邮报》的一篇专栏文章中认为，这一协议“值得一试”。

　　“它满足了这场战争最新阶段的双方的核心要求：对于塔利班而言是美国军队撤出阿富汗，对于美国而言是塔利班确保不窝藏恐怖分子。”鲁斌乐观地认为，“这项协议能够开启一个进程，这个进程将是结束阿富汗40年战争的最佳机会。”